伦纳梵蒂

哪的黄土不埋人啊

1945








瞎瘠薄写的,勿上升!


 



 



 

天树坡的男人,十七岁戴耳环,满七十方摘下。家离镇上百十里路的王家太爷摘了耳环已经五个年头,胡子头发早白了个干净,身子却还硬朗得上房揭得瓦,走路起得风。

原因自然先要归功于祖先的阴德,所以他几十年如一日,每日里必要做的第一桩功课,便是亲手打扫供奉在正厅香案上的十七代祖先留下的银耳环。规矩是两个内室做细活的干净丫环一个捧擦耳环的绸巾布,一个捧他擦耳环前净手要用的铜盆、毛巾,一边伺立。大孙子李向哲下手递绸巾,十七代祖先十七个耳环,便得用十七块雪白烂净的绸巾布,擦完一块换一块,哪怕向哲瞪裂了眼珠也找不出阿公用完的绸巾布上擦出过什么灰尘污渍,还得规规矩矩一块块新绸巾递到他老人家手上来。

今天太爷擦得尤其仔细。

因为今天日子大不同,二孙子刘彬豪光着脚,屏气凝息低头垂手候在正厅当中。

擦完了,打发丫环退下,关起门,厅里只剩了祖孙三个,太爷这才从口袋里摸出了早就准备下的银耳环,端端正正摆进衬着红绸布的银盘里,把银盘供到祖先香案下,然后端身拿架、四平八稳在香案旁的太师椅上端坐下来,向大孙子一点下巴。

李向哲就一本正经清了清嗓子:“雪峰山黑虎崖王氏第十九代孙刘彬豪年足十七,授环成人,特敬告列祖列宗灵前,跪——”他就规规矩矩跪下。

“初叩首——亚叩首——三叩首——上香——跪……”他便随了阿哥一连串的口令,行礼如仪。

“授环——恭领三宝!”

李向哲一边喊,一边就捧起了那只银耳环,过来给兄弟戴在左耳朵上,然后小心翼翼摘下墙上挂起的三件镇宅宝贝——一张弓,一柄腰刀、一管火铳,一样样交到阿弟手上——不小心不行,几样家伙黑漆漆旧麻麻没得三百年也有两百年,碰一下只怕都会当场散脱架子。

所以刘彬豪也只能小心谨慎一样样背起挂起,大气都不敢多透一口。

他低头看到自己脚旁边等下要换上的扎脚的新草鞋和照得人影子出的长命锁,心里突然就升起了一个念头:要是拿自己现在这副样子去照张相片,让他那帮县城学校同学看见了,会不会牙齿都笑脱下来?

刘彬豪比阿哥小三岁,去年年底满的十七,正在黑虎崖几百里外的县城里读中学,再过半个月就要毕业。

王家的家风,几百年历来先武后文,他也便自小与阿哥过着全然不同的日子。记得小时候,阿哥是练够了拳,耍够了棒,野出十几身透汗才有空瞄两眼书。他则是读够了书,写够了字,头昏脑涨了才能操两下拳棒松筋骨。

比起书本子,细伢崽自然是更喜欢刀枪棍棒满地野,但这是阿公的安排,没得商量打:李向哲是老大,要支撑黑虎崖第十九代门户,自然要学老祖宗一样靠刀枪拳脚跟人讲话;他只是老二,能多读些书,以后帮得阿哥解决些官道上的麻烦就足够了。

所以他小时候很羡慕阿哥,一直羡慕到十二三岁,发现自己认得的字阿哥认不得,自己算得的数阿哥也算不清,才怀疑这羡慕有没有必要;再往后自己进了县城读了中学,讲得英文也晓得了分子原子地球是圆的,回来发现阿哥把这些直当得天书听,才明白阿哥其实不值得羡慕,甚或有时便有些同情起阿哥来。

但眼下他只觉得自己应该被同情,只觉得窝窝的一肚皮都是无奈,偏偏还发不得,还要低眉顺眼装出一副死人相,所以当阿哥趁着背对了阿公的机会,收了一脸的正经,冲他挤眉毛弄眼睛笑话他的狼狈的时候,他就狠狠回瞪了阿哥一眼。

太爷可一点都不觉得好笑。

自家后人戴耳环成人,如此重大的事,当然要作古正经照老规矩来,管你吃了好多洋墨水,梳了怎样油光水亮的分头,穿了如何稀奇古怪大开衩子的西装,规矩都不能乱,不然如何对得祖宗起?

等家传的宝贝一样样重新挂上了墙,细伢子戴起耳环站定了,太爷才拉长着脸开了口:“我家小少爷,难请得很喽!满十七,过个端午节,那硬是八抬大轿抬人影子不回!到底是县城里读了书,学问高,下不得地啊!”他低起头,一声不敢做。

李向哲就赶紧护着老弟:“哎呀,这不都回来了吗?”

“不是我左一封信右一封信,请了一百几十请,迎得他的大驾回?”太爷眼睛一虎,“还还还写封信回:‘男人戴耳环不像样子,是落后习俗’——老祖宗戴几百年,轮到你就不像样了?山寨人人落后,只有你先进?得了你!”

“好喽好喽。”李向哲就一脸不耐烦,“回都回了,戴也戴了,还紧讲紧讲,啰唆死了。”

“我还没啰唆你呢!”太爷眼珠就掉到了大孙子脸上:“你看看你,二十的人了,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镇里满街上那么多坤泽几年了,就没一个看得中的。未必硬要天上跌个嫦娥下来,你才看得上?”

“怎么又讲到我头上来了?”“讲不得你啊?”

太爷就瞪起眼珠训,但对大孙子他态度终归还是不同些,停了一下,先缓了口气,“——这家几代单传,人丁一直不旺,到你阿爹手上,才有了你两兄弟,你亲娘又死得早……”

“不看到我讨婆娘生崽,把香火传下去,您老闭不得眼睛!”李向哲接起他的话就往下背——这几句话他显然听得耳朵都起了茧。

“晓得还老呆起屋里?外面山底下那么多来拜傩的伢崽,不晓得去看啊?”

李向哲说明天镇上赛龙船,他还要练鼓。

“练练练练么子练?前年赛龙船,你得头名,去年赛龙船,你还拿头名,那么多坤泽站起队给你送荷包,你偏一个都不接,练得再好,有什么用?正经给我寻个孙媳妇回来,我拜托你了,行不?”

教训完了李向哲,太爷转头又冲小孙子:“还有你,也一样,满了十七,成家立业就是大事,趁着端午节,好好出去挑一挑,莫学你阿哥,一天到晚眼珠长起脑壳顶上,看谁都看不上!”

李向哲扯起弟弟就走。太爷就喊:“哪里去?”

他边走边吆喝:“你不是要我们出去给你找孙媳妇吗?我们现在就下山去,现在就上街,不管碰上什么歪嘴巴劣眼睛的伢,反正拖两个回来给你当孙媳妇,可以了吧?”


 这两个化生子!太爷还真拿了没得法。

讲起讨坤泽,李向哲比什么都烦。他戴起耳环已经三年,二十的年纪在外头也许算不得什么,但在雪峰山这么多寨子里,这般大小的后生,除了家里穷得四壁漏风确实讨婆娘不起的,无一例外都已经成了家,一溜梳下来,好像就只有他光吊吊一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拖。太爷也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念,念得他耳朵起茧心里烦躁恨不得每天躲起阿公走。

“哥,你就娶个嫂子回来,阿公不就不说了吗?”两兄弟走出大门的时候,彬豪还劝他。他脑壳就摆得像个拨浪鼓:“你也让我看得上啊,这山底下那镇上的,哪有一个看得过眼的?不信你自己去看。”

阿弟说他才懒得看,什么戴银锁呀,拜神呀,落后得死!他要去镇里书院看老师余先生,要不一同去?

“你以为我是你,有那么多轻松工夫?你哥是崖上的少舵,每天要巡堂!”向哲赶紧找理由,喊了门口的两个兵丁就走。——自小他就捣蛋调皮读书不进,挨先生的竹板子不晓得挨过了几千几百,到现在下山经过书院的门他心里都发麻,街上老远看到老先生就躲不赢,还找上门去看他?再说了,他是不喜欢镇上那些坤泽,不代表他没有自己的相好啊。

他讲巡堂,倒也不全是找借口:这黑虎崖背后就是江面,渡口附近零零碎碎住了老少男少一千多口,两大一小三条河街外加几条条窄巷,他每天必要周周细细巡上一遍。这天然形成的江边市场虽然比不得天树坡的大,倒也热闹的很,一天到晚的邻里事情也是很杂的。

尤其是这两日,眼看就是端午节,他也是托了老弟的福可以闲着来逛逛。

他走上江边市场的时候,正是晌午边边人挤人的光景。江面上几个大岔口间或便飘荡起后生伢崽暧昧而缠绵的歌声。歌声之中,跟随他的两个随从也就忍不住左顾右盼,拖拖拉拉地走走停停。

李向哲就皱起了眉头:“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跟班石头也是十八九的后生,平素跟他玩得起,讲话无所谓:“大少爷,看看婆姨嘛。”

“是个挂锁的眼珠就拔不开,一点出息没得!这有能看上眼的吗,啊?”他横起眉毛就往四周乱指:“你们自己看看自己看看,这走过来走过去,哪里寻得一个像样的出?哪里有一个比得过....”

话刚讲到一半,他突然咽回去了。那一刹那,他整个人一呆,仿佛一只才打出半个鸣的鸡公,跷起脚伸长脑壳僵在了那里。

石头看他突然木眼发呆地,不晓得中了什么邪气,赶紧一拍他:“大少爷,大少爷!”“啊?”李向哲惊得一弹,转回脑壳,“做什么?”随从就问他在看什么。他顾不得搭腔,赶紧又掉头寻找。人流来往,只在这一晃眼的功夫,已然淹没了他要寻找的那个身影。他气得一巴掌就扇在小孩脑壳上:“你拍拍拍个死啊?多手多脚!”

跳起脚,他使劲张望搜寻着…… 他刚刚看到的,是一个背影。一个人群中远远经过的人,只是远远地一闪而过,只是半张脸蓦然晃过他的眼,但他已经心头如电闪眼前发白晕,只觉得身子火烧烧地像被铁筷子猛烫了一记。只一眼,他已经晓得,自己这么多天都没跟着兄弟们下山去天树坡是个多错误的决定。

他看到的,正是那比不过的人,镇上贾府少爷,  他心念念的人。而这次匆匆一瞥,也让那个在整个天树坡暗传的闲话落了实——他看见了那个人半个身影,是个步履有些缓慢的,腴实的身影。

“阿巴....黑天以后,跟我去找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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